不要否认上帝偏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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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这是一篇关于绝症患者的故事,记录他们对生命健康的渴望与求生的热望。与他们命运息息相关的家人对于他们的各种态度及面临的各种压力与考验。他们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努力挣扎,与命运抗衡,坚强与意志的磨砺超出了一般人的承受力。没有经历着这一切痛苦的人们,不要否认上帝偏爱你!

喝一碗孟婆汤忘记此生,愿来世让心变得温暖。

------ 摘自一位21岁的格淋巴内综合症与淋巴癌患者生前几日的一句话。她的网名叫拥抱阳光。

不要否认上帝偏爱你

我躺在病床上,双腿不能动弹。还好,我的双臂还能支撑我坐起来。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射到了我床上的一角,温暖明亮。谢天谢地,我终于可以不用呆在全是药味儿的ICU病房了。这意味着一天的费用可以5位数降至3位数。我还可以苟活人间。我还可以陪伴我3岁儿子的成长。

母亲坐在我的床头,几根花白的头发散落在满是皱纹的脸上,眼睛浑浊而通红,估计又一夜未眠,看我醒了,挤出一丝微笑道:“宝儿,你醒了,我去给你端碗粥喝喝。”赶紧起身往外走,怕我看到她快掉下的泪。想起我已年过六十岁依然为生计奔忙的父母,我悲从中来,只可惜一家老弱病却少了根支柱。他始终没出现过,我安慰着自己,或许他不知道吧。

一群白大褂过来例行查房了,等他们飘过,我又是几大包的药水要挂,几管子的血被抽走。我从我的手机屏里的镜子里瞟到了我的脸,已经不再像一个才22岁女孩的脸。眼窝深陷,毫无精神。脸颊有些水肿,惨白没一点血色。头发凌乱,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已经好多天没洗头了。嘴里是苦涩的味道,让人没有食欲。只能靠这没完没了的挂水让我还保持着些许的气力。我看着我骨瘦如柴的手,它曾经温软如玉。他最喜欢摸着我的手,温柔地说:你的这双手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手。说完会用他温暖性感的嘴唇轻轻地吻一下,我能感受到受宠的温暖。可现在,这手已干瘦如草根。他真的不要我们了吗?

我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满脑子的过去,不敢想未来,我还有未来吗?

母亲喂我喝了点米汤,不管怎么没胃口,我还是努力吃了点,我想让我自己有力气坐起来,自己能吃、能上厕所,我不想连累家里的亲人。我想着小宝还在家,这几天一直跟爷爷在一起不知道有没有哭闹?我吃过后,对母亲说:我想睡会儿,我没事了,你回家看看吧。母亲看看我,有些不放心,犹豫了半会儿还是说:我快去快回,那你就先睡会儿。“嗯”我点点头,“我睡了。”我赶紧闭上双眼,我怕看到母亲为难的表情和佝偻的背影,直到母亲的脚步走远我才睁开眼睛……

第二天,妈妈怕我一个人闷,把我的手机充好电给了我。在一个人时,我忍不住又拨了一次他的电话,虽然已经拨了无数次他的手机,我每次都心存一丝希望,可是依然是“您拨打的号码已启用通讯助理服务---”我失望极了。翻着QQ空间里的照片,一次次重温我和他的过去。四年的生活轨迹在这些照片的记录下一一呈现在我眼前:

18岁的我一脸阳光,笑容纯真,小小的酒窝映衬着当时的幸福与甜美。而旁边的他和我一样,帅气里也透着点稚气。我们相依坐在草地上,做着王子与公主爱情梦。他的父母就成了童话故事里阻止我们爱情梦的巫婆。那时我们才高中毕业,因为年龄还太小,怕耽误他的前程,他的父母想尽了一切办法阻止我们在一起。他的母亲还有一次跑到我家,指着我父母的鼻子叫嚣:“管好你们的女儿,不要有人养没人教,不要让她再勾引我儿子!”我气愤不过,找她理论,重重地挨了她一耳光!这一耳光也没把我打醒,反而加剧了我们对爱情的憧憬与渴望。你认识你的玫瑰花吗?对你的玫瑰花付出多少你就能得到多少!这句话是我写在这张照片下的注解。于是我们不顾一切地在一起,为了我们的青春不留白,为了彰显我们的爱情谁都无法阻拦。可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却会阻拦这青春期莽撞的爱情。

我打着点滴,无事可做。我的父母的照顾我3岁的儿子,还要忙着生计,一个小小的杂货店。我只能一个人躺在医院胡思乱想。我的病还不至于让我绝望,通过康复训练我还有可能站起来。为了我可怜的孩子还有年迈的父母,我还得站起来,不是吗?我在网上查了下相关资料,康复虽然是概率事件,在格淋巴利综合征这种病里概率还是有20%的。这20%的概率就是我的希望。我还想带着我们的孩子,与他相认的那一天,我不相信他真的不认我们母子。他只是迫于现有的压力吧。他大学毕业后有工作了一定会来相认的,他跟我说过。还有一年,他就大学毕业了。大学的校园 应该是鸟语花香,充满朝气与学习氛围的吧。那是我现在梦想的天堂。可惜,那时的我却在该学习的年龄选择了爱情!高考结束后,上天给了我两个重磅消息:一个是我高考以1分之差落榜而他考上了远方的大学。另一个是我已经有了3个多月的身孕还不自知!

那天从医院出来后,我们俩个傻冒不知所措,在医院后的花园里我俩相依偎着坐到了大半夜。说了此生最多的情话和今生的承诺。我已被爱情的火焰烧成了灰,已经没有理智。无知者无畏!为了我们坚不可摧的爱情,我决定顺其自然,生下这个小生命。这样或许他的父母就会接纳我了。

看!就是这张照片,襁褓里的小生命降生的第一天我用手机拍的。粉嫩粉嫩的小脸像极了他。可他却不在,这个年轻的爸爸还坐在课堂里。我用微信拍照片给他,算是让他们父子见面。而他却只会了轻描淡写的三个字:“知道了!”我的心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冰冷。他的降生没有给我带来一丝的欣喜,却是无尽的烦乱与不知所措。从此,爱情的火焰逐渐熄灭,却仍留灰烬的热度。我有些失望,却还是留着希望。这三年来,我努力生活着。一个未婚妈妈遭尽了白眼、背后的指指点点。我仍然充满希望,就只因那一句:“等我毕业,我有了工作就回来接你!”

上帝动动小指头,一个人的命运就能急转直下。就如同一只蚂蚁在路上艰难行走,突然一只大脚将它踩得粉碎。只是恰巧被碰上,没有原因。可人类不一样,他会赋予各种原因:诸如前世做的孽,你恶有恶报,这是你的因果。如今,我一个人躺在这病床上,就是承受这前世的因果吗?

中饭时间到了,病房里充斥着各种味道:饭菜、消毒水、尿味儿……旁边病床的老太太关心地问我:“姑娘,没人给你送饭吗?”我有些心酸,这让我又想起了我的父母。我知道他们忙得可能忘了时间,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但他们肯定会来。我强忍着眼泪回答道:“我妈妈会来,只是迟点儿。”

“你要不要先吃点儿?我这儿有”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还是不放心。 “不用,您吃吧,我这会儿也没什么胃口!” 我对她的善意报以微笑。她如孩童般也对我笑笑说:“那我先吃了哦,我最喜欢吃我老伴儿烧的菜了!”一脸的幸福。她的老伴儿,一个干瘦的老头,却看上去很精神。他听着这夸赞,在一旁呵呵笑着,很心满意足地看着她吃着。还不时地提醒着、唠叨着:“你吃慢点,别烫着”。“你看你,都吃漏在下巴上了”用纸巾给老太太擦着,像照顾一个三岁的小孩。我想最美妙的爱情不过是经历岁月风尘仍然在平淡中沉淀的这份亲情,最后就变成这一句关切的唠叨、一个默契眼神的事。

我想起我的父母,他们相濡以沫30 多年。他们近四十岁才有了我。从我记事起,他们的日子过得平淡如水,一生勤勤恳恳,粗茶淡饭,似乎也无欢喜也无愁。只有“我”变成了他们这辈子的烦忧:迟迟不出生让他们焦急万分,四处求医。我出生了,他们节衣缩食,含辛茹苦把我养大。我长大了,他们又为我的前程和一生的幸福担优,被他的父母指着鼻子谩骂。如今我懂事了,可我生病了,还带了个小的外孙给他们抚养。佛说:“有的孩子生来就是来讨债的!”我就是他们今世的讨债鬼吧。

“宝儿,吃点稀饭吧!”妈妈急急地进了病房,喊着我的小名,打开了保温盒里香喷喷的稀饭。妈妈的头发白了很多,风吹得有些凌乱,一缕一缕散落着。脸上被岁月这把刀刻成深深浅浅的道道皱纹,汗水顺着脸上的沟壑在灯光的照耀下汇了一道道银光。妈妈递给我又白又稠的稀饭,很香,我嘴里是苦的,没什么食欲,但还是努力吃了几口。妈妈看着我吃,劝我多吃几口,我很听话,又吃了几口。我以前没有这么听话过,我总是很自我。我曾经为了他,跟我妈争吵,狠心地对我妈说:“这辈子我宁愿离开你们,我也不离开他!”从来没打过我的妈妈气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直哆嗦,只能打我一耳光解恨。现在想来,最靠得住的还是亲情。只有亲情是你愿意无条件地付出,是一种相互的依赖,无条件地包容。当爱情没有升华成亲情时,最后激情退去只留平淡与遗憾甚至怨恨。

妈妈看着我多吃了几口,满脸欣慰,关切地问我:“晚上想吃点什么?鱼汤?”我根本不关心吃什么,为了让她安心,我点了点头:“好吧,豆豆怎样,他有没有问起我?”“娃还小,天天乐呵呵的,我告诉他你到外地去了,过几天回来给带很多好东西。”妈妈边收拾东西边说着:“这样他也就不找你了,不然,非过来添乱不可。”我虽然心里挂念他,可也不能给家里再添乱,妈妈要送饭又带他也不方便,只能在心里默默想念。那时生下他后,我并没有得到他家里人的承认,他也逐渐冷淡。孩子哭闹时,我心情很糟糕。

我有些后悔生下了他。可有一天,豆豆突然会喊妈妈了。那稚嫩的童音能穿透心扉,唤起了我作为母亲的柔情。从那天后我开始逐渐学会为人母应该付出的爱。似乎这种情感与生俱来,只是潜藏在我生命的某一处,被孩子的叫唤一下唤醒。看着自己的妈妈为我忙前忙后:洗饭盒,倒尿壶,又弄来热水给我擦脸擦身体。温热的毛巾敷在我脸上,我有些眼发酸,可我还是忍住了,我怕妈妈为我担心。“妈,你回去吧!家里更忙,我这儿没什么,有事我叫护士。”我催促着。“嗯,我是得走了,家里那小家伙你爸怕搞不定呢!”妈妈说着麻利地收拾起东西快步走了出去。望着她匆匆离去的瘦弱的背影,我终于忍不住泪崩……

哭过,我昏昏睡去。做梦,很乱……

“宝儿!你睡了?”我在昏昏沉沉中被我的闺蜜欣怡叫醒。她的声音清脆甜美,跟她那秀气的脸蛋极度相配。我睁开朦胧的双眼,见欣怡脸色更加白暂红润更好看了,脸上的酒窝范着迷人的光彩。她喜欢穿素淡的衣服,把她衬托得更加雅致。记得那时我俩一起上学,形影不离,就被学校的同学戏称为“绝代双骄”。

她握着我的手,坐在我床边,甜甜地笑着望着我。“你不是前几天才来看过我吗?怎么今天又来了?”我俏皮地问她:“又想我了?”她微低着头,轻轻地说:“宝儿,我来是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想让你和我一起高兴一下”,她一字一顿地说:“我 要 结 婚 了!下周六!”

我真替她高兴:“祝福你,欣怡!那小子真幸运能娶到你!”

我真想去看看她的婚礼,可是以我现在的身体情况,不要说下周六,就是下个月我也去不了。高兴的同时,我也感到很遗憾。

欣怡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说:“你就安心养病,那天的场面,我会传些图片到空间里。”我点点头,拉着她的手,有些多愁善感:“欣怡,你看时间过得好快,离我们当年相约一起举办婚礼都过了四年了,这四年有你的陪伴真好。”我半玩笑地说“你知道吗?我的感觉就像是那小子把你从我身边抢走了一样,呵呵”她府下身来抱抱我,安慰道:“以后还一样的。”“他会来参加你的婚礼的吧?”我还是忍不住打探他的消息。

“宝儿,我知道你还抱有希望,可是这样的人还值得你抱有希望吗?”

“欣怡,我知道我特没出息,可是有时就是不死心,我不希望孩子没有爸爸”

“宝儿,你听我一句劝,别天真了!如果他真认这个孩子,他知道你生病了也不回来看你也不管孩子?!”

“你是说他知道我生病的消息?!”

我猛然惊醒。我一直抱着一线希望就是他不知道我生病的消息,可是我真的太天真了,这么大的事他又怎可能不知道呢?他的手机又怎会联系不上呢?我只是一只欺骗着自己,我只是一直不敢承认现实罢了! “宝儿,你怎么了? 我真的不知道该不该让你面对这个现实!可你迟早要面对的!”欣怡急了,我的表现吓着她了。我微闭着双眼,双唇紧咬,说不出一句话。我和我的孩子早被弃之不理!我需要用这虚假的希望蒙蔽自己吗?我只是不想醒来!欣怡看着我这样,心疼得哭了,一个劲儿地埋怨自己:“宝儿,都怪我嘴快,没考虑你的感受!宝儿,你……”“我早该接受现实!”我打断她的自责。

爱情的梦如晶莹剔透的玻璃杯突然放手碎了一地!想用双手将它捧起来留恋,却划破十指血流不止,只留下钻心的痛!

晚饭叫妈妈别送了,说医生不让喝荤汤才作罢。欣怡陪我到天黑,临走前我拉着她的手,真心地嘱咐她:“你,一定要幸福!”。

我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月光如水,静谧柔和。一如我的心境,不再回忆,不再奢望。如此,甚好!世界那么美好,却满是苦与泪。不论你为爱情付出多少,也不要奢望上帝给你对等的回报,唯一能给你的东西就叫:成长!

医院病房,依旧嘈杂、各种味儿。医生们除了查房的时间能看到外,其余时间都看不到。只有护士小姐们来去匆匆,换水、打针、送药、抽血。隔床的病友换了一个又一个,只有我依然在,成了这里的常客。不明白为什么我还不能出院,医生说:我还要住院观察,追问也无结果。我有些急,一天200元左右,有些吃不消。我妈依然两头跑,每次来都带着那个绿色的保温桶:“宝儿,快吃点,今天是五红汤。”看她越来单薄的身体,我多想离开这医院,去帮我妈分担一点,至少不要添乱啊。可是,我的腿始终不听使唤,像个摆设一样。不过我还抱有希望,或许通过康复治疗我能重新站起来。对他,虽然还会想起以前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却再也没有一丝的温暖与热望。就当他不曾出现在我的世界里,他就是我的潘多拉盒子。

“13床,明天你换到15楼09病房!”护士小姐跑来通知我,把我从漫无边际的思绪中拽回了现实。不是出院,却是转病房!以前虽没住过院,但还是知道不同的楼层,功能是不一样的,难道我还有别的病需要治疗吗?这我感到莫名的恐惧,这种恐惧让我大脑供血不足、反应迟钝。“为什么转病房啊?闺女?”妈妈的反应反而比我快,忙问,声音带着惊恐。护士小姐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妈,答非所问地说:“您跟我来一下。”我像一个等待宣判的犯人不知所措,等着妈妈回来告诉我宣判的结果,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我心里迷漫。等了很久,妈妈也没回来。我向门口张望,什么也看不到。人一急,脑子也乱了,我突然想下床,可我的腿怎么也动不了,这双腿已经和我的大脑失去了联系,上天还想怎么处罚我呢?

我无助地躺着床上,望着窗外的阳光慢慢被黑暗吞噬,闪亮多彩的霓虹光芒又将黑暗划成斑驳的碎片,渐渐地又都如被浸湿一搬散开,模糊成一片。我闭上眼睛,泪珠从我鼻尖滑过,喉咙发紧,心被揪成一团。睡吧,在梦里我可以飞出医院,可以回到豆豆身边,忘却这里发生的一切。。。。。

朦朦胧胧中,我梦见了他来到了我的病房,闪亮的眼睛关切地看着我。他还是那么帅,充满阳光,他就像太阳一样洒满我的心房的每一个角落,驱赶着黑暗,让我感觉无比温暖。突然,欣怡穿着新娘裙装出现,一脸幸福,含情脉脉地看着他,伸出纤细圆润的手臂挽着他的胳膊把他带走了。我喊他,回来!我才是你的新娘,我是你的宝儿啊。他回过头,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就你!一个躺在病床上的废人!然后狂笑着离开了,任我如何扯着嗓门喊总发不出声音。我一急就醒了,周围一片寂静,只有病友及陪护亲属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应该是半夜了吧。想想那个莫名其妙的梦,我这是怎么了?

第二天一早,爸妈都来了还有我姨父,如此兴师动众就是来帮我转病房。爸妈的眼睛浮肿,似乎一夜未眠。姨父表情严肃,似乎若有所思。看这情形,我昨天不祥的预感又翻腾起来,我忍不住问姨父:“您怎么来了?我为什么转病房?”姨父看着我,干咳了一声坐在我身边说:“宝儿,我抽空来看看你。你是个坚强的孩子,不管你碰到什么困难,你身边还有关心你的亲人,你的爸爸妈妈年纪都大了,每天能看到你他们就很知足,你是他们的支柱,还有豆豆,也还有妈妈,所以你要好好配合治疗。”

姨父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今天你不能出院,你还要接受淋巴切除手术,你的淋巴结出现了异常。我们现在就转病房。”我已经就是个残废的人,一个被人丢弃的人,一个对父母对孩子付不了责任的人,上天还想怎样?

我摇摇头说:“我不想再花钱了,我们出院吧。”一旁的老父老母像两个做错事的孩子低垂着头,默默地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不治疗不行,宝儿!”姨父很严肃地说:“你现在是有责任的,请你记得我前面讲的话,钱的事情,只要你好了,你可以想办法挣回来,我也相信你有这个能力。不治疗,人要没了,就什么希望都没有了。你已经花了这么多钱,让你老父老母帮你还,还要养你的孩子吗?”

我无言以对。是啊,我欠的债太多,我该怎么还啊?!“你要想办法尽量康复,你很聪明,你肯定有办法解决这些问题的!你是他们的依靠,知道吗?不管接下来的治疗将是什么样的结果,是好的还是不好的,哪怕查出来是癌症!”姨父的话,声音不高,我还是震惊了!没有大事情,他是不会出马的,这让我的怀疑变成了肯定。

癌症两个字让我的大脑停顿,如果真是癌症,我还有勇气活下去吗?我的世界塌陷又重组,然后是一片空白。他们帮我转病房、见医生,接受各种检查,这一切都像在放慢镜头,一幕一幕地在我眼前放着慢动作,一切都不真实。我被推进了手术室的那一刻,我想就此睡去,不想醒来。或者让我飞出医院,呼吸一口外面的新鲜空气,我不想看到白大褂的人。

手术结束了,医护人员帮我清理完身体,把我推回病房,各种检测设备、仪器、管子、疼痛把我包装成了一个更加僵硬无法动弹的人。我脖子动了手术,腿无知觉,手绑着针管滴液和仪器检测。我的身体就如同我的命运一样被牢牢捆绑,动弹不得,任我哭也好,愤怒也罢,都无济于事。除了可恶了大脑还能将疼痛和幻象交替浮现。我闭着双眼忍受着麻药过后钻心的疼痛,体会着生不如死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双眼,妈妈在旁边守着打着盹,满脸沟壑纵横,眼窝深陷,似乎老了好多,估计这几天的压力让她没睡一个好觉。我浑身酸痛,只能动动打着点滴的手,上面挂着的牌子荡过来,让我清晰地看到了药品名称:阿糖胞苷抗癌药剂!我怔怔地看着那个“癌”字,突然笑了一下,我终于要死了!当生不如死时,死也是种解脱,不是吗?但一想到我的父母我的孩子,我又泪如泉涌,心口堵得慌,接着是钻心的绞痛。哭泣会让我的身体颤抖,牵动伤口的疼痛,这种疼痛会让我晕厥。我压抑着,越压抑越痛。

可我不想惊醒旁边的妈妈,让她睡会儿吧。我想像了无数次,如果我死了,会是怎样?不过是世界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罢了。我前生做了孽,今生就是来受苦的吧,只有死亡才能得以解脱,投入下一个轮回。谁又能逃得掉死亡呢?这样想着,我不再那么痛了。我终于没有一发不可遏制,我成功地用枕头擦干了我的鼻涕眼泪,没有惊醒旁边的妈妈,她睡得有点沉,可以感觉到她的温暖和坚强,可是我突然觉得非常孤单、害怕,我将要离开他们,独自彷徨在另一个世界,我依旧不舍。

妈妈醒了,她看看点滴的药水快滴完了,赶紧叫护士换药。护士小姐很快来了,核对名字后麻利地换药,风一样的跑了,她们又得去别的病床换药。妈妈说声谢谢都没来得急,张开的嘴又不好意思地合上。妈妈是个比较内向的人,话很少。

她坐回我旁边,拉着我的手摩挲着,叹了口气,两眼空洞,悠悠地说:“人来到这世上,就是受苦的。我天天吃斋念佛,菩萨会看得见,让我们家宝儿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我们没做什么恶,心存善念,一定能感召善果。”妈妈捋了一下我的头发,继续说着:“宝儿,咱现在吃苦,也是清洗前世的罪孽,也算是好事,不要怨天尤人,这样的话,又造业了。佛菩萨说,难忍现世恶趣苦,都是累世恶业的果报。”“我不服!”我叫到,我突然很愤怒:“我这辈子也一直心存善念,你和爸爸也是一直一心向善,为何让我遭到这么多恶果?让你们和豆豆跟着我遭罪?!”妈妈见我如此激动,赶忙闭上双眼,双手合十,嘴里念着咒语:“嗡班札萨垛吽, 嗡班札萨垛吽…….” 见妈妈如此虔诚,我平静下来。

妈妈的前世果报论至少能解答我在心里问了千万次的问题: “为什么是我?我为什么会生病?” 因为我造了业,前生是个恶棍。“你怎么知道我前世是个恶棍?” 因为我生病了,我得到了果报。如此,我只能接受发生的一切。与天对抗,心里不服,怨命运不公又有何用?!只会让我更加歇斯底里,前世恶业,今生受,认命吧。妈妈念完佛经,心态平和地看着我,跟我说起了她的佛缘。

妈妈年轻时,与爸爸结婚十多年,却一直没有孩子,四处求医,土方偏方都用了个遍也无用。后一姐妹带她和爸爸去寺庙求子,寺庙的方丈说,心诚则灵,在寺庙住一晚,明早我们五点早课时,你们起来扣大头吧。爸妈求子心切,没到凌晨五点就起床扣头,也不知道扣了多少个头,反正累得人都虚脱了。下山回到家一个月后就发现肚子里有了我。爸爸妈妈兴奋得冲着寺庙方向直扣头。从此,爸妈一心向佛,吃素念经,成了在家居士。爸妈没想到的是,一心盼来的却是个十足的讨债鬼!

接下来的日子,我慢慢开始适应这一切,求生之念崩溃、调整、再崩溃、再调整。我一次次问:为什么是我?我做错了什么?我被老天定了重罪,不是恶人又岂能如此受罚?仿佛有人在背后指责我:“你看你,恶有恶报吧?”这种理解让我忏悔,希望得到救赎。除了身体上的痛苦,还有这精神上惩罚,这似乎比疾病本身更具破坏性。我对生时而贪恋,时而心灰;对死时而恐惧,时而坦然。越自怜越悲痛,眼泪已经流干,也越来越不能满足心里的缺失。当一种疾病被定义为恶报时,也越有可能被社会视为是由于病人的性格或道德缺点造成的;同样,它就越有可能被误解为是灵魂疾病,性格缺陷,道德沦丧。这对我来说除了病痛的折磨,还有灵魂的炼狱。我开始不断忏悔,请求上天的宽恕。我是自私的,不听也不顾父母的感受,早恋,不孝也不能遏制自己的欲望,贪恋红尘情缘,一步步下滑到这一深渊苦海。

时间一分一秒于指尖流走,慢慢地对于病情,我开始平心接受,有时也能逮着主治医生,与他交流我的病况。主治医生是一个戴着眼镜的瘦高个儿,中年人,镜片遮住了他的眼睛,总是皱着眉头很少看到他有什么其他表情,可能是看多了生死,已经波澜不惊了吧。他查房时后面跟着一堆的年轻医生,说话倒很和善,声如洪钟。平常接触不多,我只能在他查房时提出要求:我想知道病情。他皱着眉头,只简单地说了句:“你还好,还能手术,看后面指标情况吧。”

“我只想知道我能活多久!”我确实很想知道这个答案,就像明知道要死的犯人等待着最后的宣判。可能是看我年轻,心生慈悲,他总是安慰和鼓励我说:这个我很难回答,如果你的状态好,可以是3-5年甚至不复发。丢下简单的一句话,白大褂们就飘走了,他们确实很忙,查房也是每个病人走马观花。

我只能自己去了解,可是疾病一次次的打击足可以让人晕厥。我按照病理诊断查我需要的答案:病理化验显示,这个肿瘤的细胞极度分化不良,癌细胞很可能透过淋巴系统扩散,我应该属于中晚期——很难杀死,而且成长速度非常快。我不断在网上查询相应资料,还有多问问病友,对它的了解也逐渐增多。对疾病越了解,越有安全感,无知只会带来死亡的恐惧,还有社会善恶报的批判。忏悔与救赎的渴望变成了对疾病的医理了解与认知。我只想知道,我还有多长的生命,我还能做些什么。这个世界,有我的父母和豆豆需要我,我真的不甘心离开他们,去到一个没有他们的世界。

欣怡带着喜糖来看我,她的容颜在爱情滋润下变得更加娇美,焕发着幸福动人的光彩。不禁让我感慨:20多岁的年纪,最值繁华,我却颓然离场。“我说,欣荣,你现在的样子让人羡慕嫉妒恨,你还是少来看我。”我开玩笑地说,心里还真有些羡慕嫉妒恨,那是对健康的渴求与奢望。欣荣不介意,笑着回应:“你呀,就是嘴狠,我要真不来看你,你在心底不骂我才怪呢。”欣怡自己搬来坐在我旁边,看着我说:“你现在瘦得就只剩下一对大眼睛了!”我只能苦笑。她拿出一个信封放到我床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收下,等后面我宽裕了点,我再筹点儿。”我不知道说什么,现在我最不愿意接受的就是每天的医疗费都是像水一样哗哗地淌着,也没个停的时候。父母就靠一个小卖部维持着生计,因为我不仅花光了积蓄还应该欠了姨父他们的债。我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握握她的手表示感谢。

欣怡见我不吭声,她知道我心里的无助。“我有个办法!”欣怡突然说:“现在有个众筹软件,把你的情况和证明材料发一下,应该可以解决你经济上的问题!”她把软件给我看,我燃起了一线希望,马上下载了软件以便仔细 研究。

“还有,你的文笔那么好,你也可以写写文章,这也是个办法。” 欣怡的眼睛里泛着光,也燃起了我对生的希望。欣怡继续说:“你现在的状况,把你和我聊天的内容转变成文字,也可能会转变别人的一生,也是利于他人的功德啊。”是啊,我还可以写作,不是个废人,我还是可以为我的父母和孩子做点事的。“谢谢你,欣怡,让我面对痛苦找到了生的意义!”我一扫往日的颓废,第一次这么由衷的高兴了一下,我激动地说:“我爸妈那么辛苦地养大了我,我不能就是个讨债鬼!豆豆还那么小,我既然坚持生下他,就不能让他成没妈的孩子!你说是不是,欣怡。”欣怡也被我的激动感染了,我俩手紧握着手,会心地笑了。这是我这么久来第一次笑,我已经很久不曾有笑的感觉了。

当欣怡离开后,我开始内心充实有事情做了。我在众筹平台上通过朋友圈转发竟然筹到了20多万,这让我心里有了底,也让我的父母多了一些安慰,他们认为有了钱,就有希望治好我,心里也踏实多了。这么多热心人的慷慨帮助也让我那颗冰冷的心变得有了生机。在这些热心人中,有一个叫“漫步者”的网友捐了1000元。我把他的头像点击放大,我发现竟然是他!孩子的爸爸!一股憎恨的热流涌入我的大脑,区区1000元买得心安吗?!我如果能走,我一定会找到他,把这钱还给他。这股恨意袭来,加剧了我的痛苦。恨,于他最多也不过是心里不安,而于我却是伤痕结了痂又将它撕开。

我应该快可以出院了,可是后面的化疗却让我有些害怕。医生查房时说了他的个人意见,术后化疗是常规手段。正惴惴不安中,病房里,来了个年轻小伙,异常热闹,二十八九岁的样子,长得挺帅气,人比黄花廋,但精神很好,不像是个病人。戴副重度近视得眼镜,有着读书人的书卷气。他的到来,就像平静的湖面掉下来一陨石,让整个病房一下开了花,荡起了波澜,因为他太能侃了。

后来知道他是来复查的,一年前动的手术,顺道来看看和我住一个病房的老病友。他给病友带来了6个苹果,说是代表平平安安,六六大顺。又掏出几张光碟递给老病友,乐呵呵地说“这刘大善人改变命运的故事受益匪浅,还给您。”老病友接过光碟,连声说着:“有用就好,有用就好!”她是位老太太,也是去年手术的,现在正接受化疗。她很热情开朗,招呼年轻人坐下,关心地问:“小宋,现在近况怎样?咱也快一年没见面了吧?”小宋点点头,挺轻松地说:“还好吧,多亏您开导。我现在还活着,有活一天,赚一天的感觉!有一点点的伤感就是:我得了这个病,我读研究生时就在一起的女朋友离开了”他讲得轻松得就像讲别人的故事,让我着实有些好奇。

看他也那么年轻,不也得了这个病吗?我心里似乎平衡了些,有找到同盟者的感觉。我对我的这种心理感到惭愧,不过,人就是这样,当看到他人和你遭遇一样时,就像有人和你一起分担痛苦一样,痛苦就减少了。我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谈话。“那你恨她吗?”“刚开始伤心,恨,恨老天不公。后来我就去寺庙静养禅修,想通了,就不恨了。憎恨一个人是很伤神的一件事,如果你不喜欢她,何必为他伤神呢?如果你喜欢她,又干嘛去憎恨她呢?她离开,我反而心里的负担更小了。该放就放吧”

病房里想起了掌声,“小宋成了我们的得道禅师了!”同病房的另一个病友打趣道。小宋似乎得到了鼓励,一副演说家的模样,张开手示意大家安静,继续说到:“这操蛋的生活,总是让人无能为力。不放行吗?不放行吗?”他连问了两遍,似乎进入了演说者的角色。他站了起来,目光扫视着病房里的每个人,继续发表言论:“疾病是这个世界不可避免的现象之一;询问为什么会得病,就像在问为什么会有空气是一样的。生、老、病、死是这个世界的标记,这一切就是无常,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只有解脱和涅槃才能彻底转化疾病,因为那时整个现象界也得到了转化。我们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达到无我的状态,我们就可以解脱了。”

“一念地狱,一念天堂。没有地狱,只有自我,没有天堂,只有无我。什么是自我?就是你老想着我怎么得这个病了?为什么是我?上天怎么老待我不公?这就是自我,你只会越想越痛苦,掉进地狱。如果你认为你什么都不是,这世间的一切不过是幻相,我不过是这宇宙幻相中的一粒沙尘,当自我感消失,就能接纳一切,看待众生心生慈悲,这时也就没有痛苦感了。这时你就是神、你就是一切,你就是我们的主!”小宋的表情认真而严肃,像古时候广场上的传教士。一会儿他又自我打趣道:“我现在还没成神,不过也没觉得多痛苦,我妈发现我不像个病人,都怀疑是不是医生弄错了,天天乐呵呵地搓麻将。”

我听得似懂非懂,但入了心,记住了。我和小宋也算同病相怜,同样年轻,同样失恋,同样生病,我对他生起一种崇拜感和亲近感。

小宋的高谈阔论让我们的小小的病房异常热闹,不断传出的掌声和笑声也吸引了不少走廊上挂着导流管的病友。这个地方听到撕心裂肺的哭声很正常,但笑声和掌声就比较稀有,我们太需要这样的精神导师。有人提议说,小宋,你可以来这里做志愿者,就过来聊聊天,也是功德无量的事。小宋欣然应允,此后,我们对小宋也就越来越熟,从他嘴里总能知道很多我们想知道的知识和各种故事。他大概每周来一次,推荐了很多对我们这些癌症患者具有指引和帮助的书,诸于《此生未完成》、《生命的不可思议》等等。这些书成了我生命的明灯,指引着我前行。

我把小宋当成了我的救世主,一有问题,我就想到发信息给他,征求他的意见。比如手术后的化疗是否要做,用什么方案。小宋叫宋义,跟他的名字一样义气,他对癌症治疗有着一套完全不同的理论,他主张不要过度治疗,钱也花光了,人也可能没了。他说,我国的癌症治疗体系有可能存在致命的缺陷,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个体,状态其实都不一样,可我们的常规治疗方案却如此雷同。我看他活得如此健康有活力,我在做了化疗一个疗程后决定不再做化疗,采取保守治疗,定期复查。他说他支持我,他说她认识一个病友,医生说她活不过三个月,可她就不信邪,不去医院检查,也不治疗,就在家调养饮食,加强锻炼,现在五年了,肿瘤也消失了。我深信不疑,似乎看到了希望。

在家休养的这些天,我精神很好,我理解了小宋说的我们不要追求把癌治愈,而要追求生命的质量。小家伙天天围在我的床边让我给他讲故事,做游戏,快乐又温馨。只是我不能陪他出去玩,我的腿依然对大脑发出的指令熟视无睹。不过我已经很满足现在的状态,儿子去上托班后,我还能写些文章。爸妈在小店里忙活,生意也能保障一家人的温饱。日子就这样过得平淡而知足。

可惜,这样平淡安详的日子就持续了珍贵的半年时间,在我复查的那天嘎然而止,我的癌症标志物指标依然很高,全身影像显示左臂骨头有阴影,医生通知我立即住院治疗。我慌了,估计复发,骨转移了。不过我已修炼得不再如第一次一样,毫无头绪。我向医生确认后,医生建议我再次手术,把那节骨头换成其他材料,但不影响我自理,唯一的缺点是不能向上举高,不能托重物。我的父母毫无主张,他们只觉得听医生的总没错,像犯了错误的孩子一样达拉着脑袋,呆呆地站在旁边,偶尔乖乖地点头算是与医生的回应。他们已经被一次次的打击下变得有些迟钝了。

我想给宋义打电话,我想我是否该放弃治疗,让父母安生。宋义接到我的电话,知道了我的现状,电话那端沉默良久,然后一字一句地对我说:放下、接纳和臣服其实是尽人事后的听命,绝不是放弃对人事的尽!所以你不应该放弃治疗,与不过度治疗是两回事。你得自己拿主意,事关你自己的性命,谁也无法做主,包括你的父母,让他们拿主意只会让他们更为难。我能理解宋义所说的为难,我不禁长叹一口气:生死有命!

这种选择谁都不知道是对是错,不断地治疗,多少钱都能花下去,作为亲人有时是明白真相,又不得不用钱来寻求心理的安慰与希望。我明白,我已经转移,我还有治愈的希望吗?不过是延长生命的权益之计罢了。看着年老的双亲,我依然舍不得放弃治疗,他们也不断地劝说我,听医生的总没错,于是我又被推进了手术室。

我手术后没有病床,就在走道上躺着,就靠着医生办公室,有时还能方便跟医生点点头,打个招呼。给我做手术的是另一位主治医生,专长是骨科。30多岁的样子,姓张,却是位细心又耐心的男医生。有个小女孩第二次进CPU,小姑娘害怕进去,怕进去了就出不来了。哭闹着不肯进。她的妈妈见此情形,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竟号陶大哭起来。

张医生赶紧把已情绪失控的妈妈拉到了医疗办公室:“你在这儿哭吧,那儿会影响你的孩子。”他安排她坐下。他看着她哭,在一旁静静地陪着。她情绪慢慢能自我控制,大哭变成了抽泣,混身摊软无力。他才缓缓地劝导她:“每一个病人其实都是我们的老师,他们会有自身的意志力而发生奇迹。这种例子我们见了很多,所以你要相信你的孩子。”他的声音温和亲切,坚定的眼神让人信任。她好多了,似乎又重新燃起了希望。她擦干眼泪,鼓起勇气走到女儿旁边。张医生也跟过来,笑着对小姑娘说:“我向你保证,你进去再出来时肯定比现在更好,或许你就能站起来了。”医生的鼓励起了作用。女儿已经不再哭闹,笑着看着他。“不信我们拉勾!”他表情俏皮地伸出手来,小姑娘也伸出了那个已经很瘦弱的小手:“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盖章!”声音虽然文弱,却充满了信心。

小姑娘安静地被推了进去,她的妈妈感激零涕,送完女儿回过头来想对张医生说句感谢的话时,张医生已经奔向了手术台。以前不了解医生这个职业,自我生病跟医生打交道多了,才知道医生们其实很忙,工作强度很大。所以有时找医生交流病情时间都很紧张,几句话就打发了。给我们的印象是他们都很冷漠,因为看惯了生死。其实这些大医院的医生工作就像流水线作业,一旦启动就很难停得下来。

这位妈妈安静地坐在离我不远的椅子上,呆呆地望着CPU里的方向,还在留着眼泪。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得了这个病,而且是需要腿部截肢,作为父母如何能接受呢?看她背着Coach包包,手上的钻戒也不小,看她的装着打扮,物质条件应该还不错吧。

这时来了一男的,靠着她坐下,说,钱我已经交了。那男的长得贼眉鼠眼,黑黑的脖子上套着一根很粗很扎眼的金项链,一副暴发户的模样。见女的不吭声,他又继续叨叨:“你别再这样了,要面对现实,这个骨癌本就治不好了,治完了也是个残疾!”女的转个头了怒目而视,咆哮道:“这你如愿了?!?你们可以顺理成章地逼我给你们再生个儿子了?!她不是你的孩子吗?”那男的也不示弱,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说:“这小孩已经输在起跑线上了,不如放弃,再生一个!生了个丫头,又生了个还要不断烧钱的丫头,你要不再给我生个健康儿子,你等着瞧!”说完甩手而去,也不理会哭得稀里哗啦的孩子妈。我为这个小姑娘感到悲哀,还没来得及享受人世间的美好,却开始经历人世的磨难。即便如此,求生的本能依然支配着我们这些看不见希望的人。

小女孩出来后,和我住在了同一个病房。小姑娘很长得很清秀,瘦弱的身体让人怜爱。只有她的妈妈陪着,他的爸爸几天以来都没见着。张医生还经常来看看小姑娘,还说要手术,可没几天她居然就出院了。直到她出院,也没见其他亲人的踪影,只有那位暗自垂泪的母亲。看到张医生,我忍不住问问小姑娘的情况,张医生叹口气说: “他们家已经决定放弃治疗了!”我一脸怅然,无语。医院里上演的都是人间大戏,一面是性命,一面是钱与亲情。张医生却说:“也不见得是坏事,让她免受苦!”我纳闷问道为何。

张医生看看我,认真地问我:“你真的想知道?”我很笃定地点点头,他盯着我,最后还是摇摇头说:“算了,你还是好好看你的病,不要管小姑娘的事了,我去忙了。”丢下一脸茫然的我。旁边一位带着厚厚的眼镜的阿姨接过话茬告诉我:“我查过资料,过去的40年里癌症病患的存活率并没有显著地增加,即使医学界引进了更进步的放疗、化疗和手术。只有血癌是令人欣慰的例外,霍金氏病(Hodgkins)与白血病采用放疗能收到很好的效果。剩余的癌症中2%的病患存活率增加是因为发现得早,其他的癌症存活率几乎丝毫没有提升。但作为医生们不能说,他们得给病人及病人家属希望!”。

“可是,”我叫道:“她还那么小,应该有更强的恢复能力吧?!”我突然很愤怒,空气似乎瞬间凝固,让人窒息。可阿姨还是很冷静地普及她所查到的知识:“越年轻越凶险,因为新陈代谢旺盛。很多人却不懂,以为越年轻,抵抗力越强,恢复越快。”我残存的希望被这些话打得七零八落,我是抱着希望来治疗的,如果没有希望,那又何必来医院受苦呢?可是医生总是按照他们的治疗方案给予你很多选择,似乎很有把握让你残存于世,给你生的希望。张医生每次查房都会面带笑容地对我说:“你恢复得不错,加油!”于是我总是信心满满。德不近佛者,无以为医;才不近仙者,无以为医。因为医院上演的都是生死大戏。

晚上,我在梦中被哭声惊醒,旁边有个病友停止了呼吸。他们亲人的恸哭,让我茫然,我不知道我距离死亡还有多远。让病痛蚕噬你的肉体和意志,绝望接踵而来,没有选择,只能接受。对于一个不明生死的人来说,无时无刻提醒自己死亡会随时来临,就是鼓励自己不要枉过每一天。虽然每个人都会面临死亡,可是我在生与死之间,如昙花一现,看尽别人正值繁华,我却要黯然离场。面对这样的死亡,可悲又可怕,可还是要接受,恐惧与憎恨只会徒增我的痛苦。

人有时就是被生命的困境逼迫着改变与适应。我开始与那位博学的阿姨讨论有关手术、放疗、化疗等各种控制病情的手段。不管什么手段,最后的效果也是因人而异,基本上也并不是真的有效,化疗仅仅是将治愈率从60%提高到62%。但作为医生必须有所作为,这可以给病人信心和希望。

阿姨很健谈,说起了她的过往,平静地像说别人的故事:“我发现我病了,是我和我老公离婚后的第一个周末,周一去民政局,周五我就进了医院检查。确诊后,医生说我最多三个月。你看,我现在好得很,已经一年多了。” 我看她笑得很轻松,精神饱满,确实不像个病人,继续听她讲她的故事:“你知道吗?我还因祸得福了,我老公听说我得了癌症,反而天天和我儿子轮流过来照顾我,我以前一年都见不了几次面。我生病后的这些天相处的时间都超过我们以前三年呆在一起的时光。我很满足,也不像以前那样总是抱怨。”

她幸福地笑笑,望着窗外,似乎忘了我的存在,只是自言自语:“人就是这么怪,只有失去时才会懂得珍惜。我现在看着他们围着我转,我才知道我是幸福的,他也不是我以前所想像的无情无义,反而是大义,我们还复婚了,还给我买了新房子,说我一辈子没住过新房。”不知不觉中,我已流出两行清泪,我想起了我苦涩的爱情,苦难也并没有给我苦尽甘来的奢望。她回过头来看看我,我赶紧尴尬地擦掉泪水,不好意思地自我解嘲:“我是被你的故事感动了,也为你高兴的。”她突然话题一转说:“你知道吗?我研究了很多医疗文献,我决定这次化疗完成后就不再来医院治疗了。我要靠我自己的免疫力来自愈,食疗加锻炼,然后创办一个专门教导人们如何经营婚姻的培训中心,积累福德,造福大家。”

她两眼放光,像看到了美好的未来:“我前面婚姻的失败其实是我自己不懂得经营婚姻,我相信很多人都不知道!姑娘,等你出院,也欢迎你去参加哦。”我笑着点头,为她找到生命的意义高兴。就像我有时写点文章获得读者的点赞与打赏比什么都高兴,也让我感觉我的生命存在的些许意义。阿姨姓黄,近50岁了,此时却如小姑娘般充满活力与憧憬,我开玩笑说:“阿姨,你现在看上去像回到了30年前!”我俩会心地哈哈大笑,自此我们成了忘年交。同病相怜时就是这么容易走进!

经过化疗,我的秀发已不复存在,我连镜子都不敢看。我怕我看了就会自怜,自怜就会伤心流泪。虽努力修炼,也没能完全接纳这一切。妈妈找来各种偏方,带着希望我一一尝试,也为了给父母希望。有癞蛤蟆皮,乡下的叔叔隔段时间就会给我送些过来。他话不多,每次送过来时都重复他那一句话:“我帮不了啥忙,就这个我还能帮上忙。”看他那神情,倒像是他歉疚我一样。妈妈本不愿杀生,但在爸爸和叔叔的坚持下,也为了我对生的渴望,她不得不每天给我炖癞蛤蟆汤。坚持了半年,我实在难以下咽。我发现我的癌标志物指标并没有减少,我放弃了这种痛苦的尝试,妈妈也得到了解脱。后来,我决定吃素不吃荤,说是能抑制癌细胞的繁衍;也尝试了辟谷饿死癌细胞的方法,还有我去农村天然氧吧的方法。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带着侥幸心理,不同的偏方不停尝试,想去赌一赌。没有人告诉你此路不通,只有人传说,采用这种方式某人的癌细胞奇迹消失。

不过,有些偏方还是很有效的,比如五红汤,当红细胞偏低时补一补,效果还是非常不错的。材料也很简单:红豆、红皮花生、红米、枸杞子、红糖,也不费钱。要提高白细胞的话,用鲨肝醇片,只是这东西太便宜,不容易买到呢。没有太多利润谁又愿意多销售呢,即使有效,便宜得让人怀疑它的疗效,但确实有用。

经过几次化疗,我的身体状况越来越不好,我又住进了医院。医生都很忙,让医生多看你一眼是每个病人和家属的热望。化疗药物千万种,搭配方案千万种,方案很多,没有人明确告诉你应该用哪种方案更合适。我终于也明白医生在确定治疗方案时会问病人的家庭情况怎样?问这些问题多少会让我们敏感,但也只能按照不同的家庭情况采取不同的医疗方案。

妈妈经常讨好地跟在医生后面,想问个明明白白,每次就被医生的几句话就打发了:“我们都是采用常规疗法,如果你们想用进口药也行,这是目前最新的药,靶向治疗效果不错,我可以推荐你们用,得看你们的经济承受能力。”她懂得不多,也不知道如何和医生交流,她只是想作为病人家属在医生面前多出现几次,以引起医生的重视,让他们知道她的女儿是21床,多去看两眼。有时回来就把医生的话传给我,问我的意见:“宝儿,你说我们用进口药还是常规治疗?”我知道常规治疗是属于医保范围,进口药肯定贵,还不能报销,后来听医药代表说一个疗程也就是差不多一个月要3万,我倒吸一口冷气,贵得有点离谱。

我内心却在挣扎,我想活着,如果能用这10多万能换回我2-3年的寿命,我也是愿意的。当时想的生不如死,但真到了这一步,还是想着生!纠结中,我联系了小宋,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到病房来了,不知道云游去了哪里。我发得微信一直没回,语音电话也不通。过了好几天,回了电话,我赶忙接通,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我的宋义是你的朋友吧?他再也不会打电话了,我的宋义他走了21天了,我再也见不着了,我想他呀……我如雷轰顶,电话那端哭得撕心竭力、泣不成声了。我无言,不知道如何安慰,也不知道如何抑制自己的伤心,只有泪如泉涌来化解我的悲痛,任手机从手中滑落……

宋义妈妈悲切的恸哭一直在我耳边环绕,她打开他的手机只是想找到他一丝丝的讯息以缓解她的思念吧。一个人的生命不仅仅是他自己的,也是真正在意他的人的半条命。宋义曾经是我的生命的支撑,他的保守治疗,学善人改命运的方案曾是我的希望,这时突然一切都崩塌了。在当我缓过神来,我决定用进口药,我不要保守治疗了,我要活着,哪怕只是延长,我已经走途无路!如果我走了,我的妈妈会不会撑过去呢?我的孩子将来怎么办呢?这时的我把进口的新药当成了我的救命稻草。这种药一个月3万,半年后才能申请慈善机构赠送。我查过网上的资料,也许2年就能出现耐药性,但这是最新的有明显效果的靶向药,我的贪生之念让我不得不选择试一试。钱,永远都是我难以下定决心的障碍,后面还要介入治疗,还有所谓提高免疫力的生化治疗,眼花缭乱,多少钱都能淌得进去,而且只是说提高生存质量,能延长多长寿命,只有上帝知道。这样治下去,逼得老父老母把房子卖了?一家老小无家可归,赖以生存的连家店杂货铺也将荡然无存?我想活,但我不能忍受我成为折磨亲人的挖掘机,几下就把他们的钱财、精神、体力消耗殆尽。何况在这种长期折磨中,他们已经是濒凌漰溃危房塌土。

爸爸忙于生活,还有豆豆要照顾,只能偶尔来下医院。妈妈已经被每天的生活折磨得彻底没有脾气,也毫无主见,甚至迟钝。医院已经成为妈妈两点一线生活的一端。这会儿她听着来我家送药的医药代表解说,这个药是德国最新药,直接选择性地杀死癌细胞,但也会有些副作用,诸于蜕皮导致双脚无法行走等,这对我倒算不得什么副作用,我本来也无法行走了。她像得了救星一样,满怀期待地咂着嘴:那没事儿,那没事儿,那我家宝儿有救了,这下好了。来,来,你坐这儿。她热情地招呼着,听她讲这神药,燃起了她的希望,人也变得精神,以为这神药能救她女儿的命。这医药代表也享受着恩人的待遇。妈妈把家里所有好吃的都拧出来摆着,忙得团团转。他一边吃着,一边讲得吐沫横飞,讲这药如何先进,唯独没讲这药也会出现耐药性。豆豆看到那么多的好吃的,家里又来了贵客,他也欢天喜地地凑着热闹,要他唱歌他就唱歌,要他跳舞他就跳舞,引得大家哈哈大笑。我虽然不能行走,被家里的欢快气氛感染着,终于出院,还是家里自在。

我的肿瘤标志物指标有所下降,虽然还是高,说明服用这进口药还是有效的,这让我有些欣慰。

一天,黄阿姨过来看我,她精神很好,看不出是个病人。她过得很好,她告诉我,这一年来她办了三期传统文化及家庭婚姻的培训班了,还给我带了他们培训的资料和视频,希望我也能看看,对我也会很有帮助。我只是被她的激情和溢于言表的兴奋所感染,羡慕她找到了生命的意义。她说我每天都感觉到时间不够用,当服务于他人并对他人有所帮助时,我也由衷地感到高兴。我老公和儿子对我也比以前好,说我已经彻底重生了。我笑着祝福她:你确实重生了! 她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说这次3年期的检查,她的指标都很正常,希望我也学她不做化疗,不吃药,多积福报。心情好是治疗的良药。对此我深信不疑,可我似乎浪费了太多资源。临走时,黄阿姨一再叮嘱我不要再做化疗。我点点头,微笑着送她离开。可我知道,我现在的情况即使想做化疗,也没有了化疗的身体基础。

(未完待续)

评论列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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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1-28 00:01:09

太感谢你了,我们现在都已经和好了,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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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09 04:08:33

发了正能量的信息了 还是不回怎么办呢?

 添加导师微信MurieL0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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