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晨亮:因为他曾深夜独自击球——王棘《空房间》的一种读法(附选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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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之星”作品导读

《空房间》以人物姓名直接为章节命名,并在不断的交替切换中,通过人物各自的视域缔结了中篇小说的结构。小说既叙述了在关系疏离的家庭中,儿子李一凡的自我迷失,也追索了做着两份工作、独自撑起生活的母亲徐丽如何结识郭峰并最终决定出走——由内而外破碎的家庭关系,正如这个空空荡荡的房间。小说仅在最后一章,以父亲李朋为视点,讲述一系列事件下的内心轨迹。伴随时间推移,李朋开始工作并再婚,李一凡出门闯荡又返回,与徐丽从再会时的冷漠慢慢弥合出不远不近的关心,而空房间要被拆除,好在家人们终于能达成一种和解的平静。小说呈现了青年的成长阵痛与父母、生活环境之间的复杂性,情节绵密却不冗余,无可奈何中也不失面对生活的希望。

——编 者

因为他曾深夜独自击球

徐晨亮:因为他曾深夜独自击球——王棘《空房间》的一种读法(附选读)

——王棘《空房间》的一种读法

文|徐晨亮

徐晨亮

一九七九年生于天津,毕业于清华大学中文系。现任《当代》杂志副主编。曾任《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执行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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乒乓球拍与深夜击球

阅读王棘中篇新作《空房间》的前半程,注意力很容易会在乒乓球拍出现的地方停留片刻。小说一开场,同学们怀疑李一凡偷了球拍,在路上截住他痛殴一番。对于少年李一凡,这样的疼痛和屈辱就像被划烂的新衣服,可以挖坑掩藏起来,真正让他窒息又无法摆脱的是那个叫作“家”的地方:父母靠替人看门房为生,偶尔打打零工,彼此冷若冰霜,总是没完没了地吵架。唯一能充当避难所的,便是那个空房间——因寄居的门房过于逼仄,容纳不下他和父母以及年幼的弟弟,每晚李一凡都要被送回之前一家人居住的破败旧楼睡觉。在这里,他可以无所事事地发呆,或是翻出藏在床与暖气片之间缝隙里的乒乓球拍,独自练习颠球或对着墙壁击球。清脆的“乒乓”响声伴他度过那些孤独长夜,可以暂时逃离想要忘记的一切。不过,这样的时光很快随着那个夏天一起结束,母亲终于无法忍受眼前的生活,抛下父子三个,与异乡男人私奔。二十年后,快满三十岁的李一凡因女友怀孕,感到生活突然产生一种新的可能,决定结束艰难的“北漂”生活,回故乡县城结婚安家。重新来到旧居,回忆如潮水般将他裹挟,然而,一直到小说结尾,老房子在爆破声中化为一堆瓦砾,叙事者却再也没有提到球拍的去处。

当年李一凡深夜击球的球拍到哪儿去了?我想,即便留意到球拍在叙事中消失,人们多半也不会这样发问。因为按照某种近乎常识的说法,“墙上的猎枪是否必须打响”是区分传统小说与现代小说的重要标志。在现代小说中,除非作者另有设计,一件小小的道具完成了叙事功能后,自会隐没于更大的背景,无须再次“打响”。然而这并不等于说,人们在另外一些场合不会提出类似的问题。事实上,当下有些关于青年写作特别是“90后”作品的评论,在列举了三五篇小说的情节之后,便急于对一代人的总体创作倾向提出质疑,贴上沉溺“个人经验”、迷恋“失败者形象”的标签,或将作家笔下人物在特定情境下的消极心态与退缩行为,与大众文化领域内“佛系”“丧文化”之类的说法画上等号。如果循着这样的思路“按图索骥”,也可以说《空房间》所写的小县城里琐碎平庸的生活,大约没有超出作者的个人经验;那些灰扑扑的、总像没睡醒一样的小人物,很多也可称为失败者;他们常常被孤独感与丧失感所挟持,使得小说情节笼罩着某种无可奈何的情绪……显然,这样的读法仅仅停留于叙事的表层,只关注“球拍”,而忘记了更重要的是人物用“球拍”做过什么,作者又如何借深夜空房间里独自挥拍击球的场景,显影那些不可见的内心温度与情感曲率。

为了找到与《空房间》乃至王棘这一代作家相匹配的读法,我们应暂时放下某些预定的结论和既有的预期,因为他们的叙事推进常常会让读者的期待落空。例如《空房间》里母亲多年后为了儿子的婚事再次与父亲会面的场景,显得如此平淡,并没有想象中那些戏剧化的互动。若是拿“成长阴影”这样的惯常视角来分析家庭的离散、母亲的出走带给李一凡的影响,也无助于理解他日后的人生选择。包括李一凡从北京返回小县城生活,这样的情节无疑呼应了时下的社会热点,但作者没有浓墨重彩书写“北漂”青年在“归去来”过程里的纠结、失落与苦楚,主人公似乎只是顺理成章地开启了另一段生活,甚至有些“若无其事”。人物的“若无其事”,其实也是作者的一种叙事姿态,他并未刻意突显情节的因果链条,而是以李一凡、母亲、父亲三种视角不断轮换,让现在进行时态与回忆、梦境彼此交错,从而把那些呈现矛盾冲突的节点与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拉到一个叙事平面。就像小说中李一凡突然意识到的,时间是一条无始无终的大河,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漩涡里挣扎。这是王棘希望达致的叙事效果,或许也是激发他开始小说创作的生存体验。

从“鹤”与“蝉”开始

王棘最早受文坛关注的作品,应是短篇《驾鹤》,曾入选《小说月报》“90后作品小辑”及多种青年作家选本。《驾鹤》与《孩子们套到了兔子》《极乐世界》《明天以后》《火光冲天》《金蝉脱壳》等记录王棘最初步履的小说,基本都立足于山西乡村生活实景与他最熟悉的人物。包含处女作《明天以后》在内的好几篇都写到乡村老人,写老人们被生活“套住”的颓然无力,也写偶一闪现的对逃离的渴念,他笔下的“鹤”不妨理解为这一渴念的具象化。另外一组写的则是跟他本人年龄相仿的角色,最具代表性的当数《金蝉脱壳》,小说里一群在工厂实习的毛头小伙,困在“无聊无孔不入”的日子里,发现树上那些刚刚脱壳的金蝉映射着自己黯淡的未来——被陷阱和罗网重重包围,想要飞走,却忧伤地发现翅膀还没长好。两组作品的主角看似不同,其实互为镜像,不管是羽翼未丰还是风烛残年,同样身处“蝉”的困境,想象“鹤”的降临。

在创作谈《我们也曾深夜饮酒》中王棘坦言,《金蝉脱壳》的人物原型就是自己和身边同伴。他本人大学读工程测量专业,这篇小说就诞生于2014年他在山西南部某小镇实习期间,工厂里的无聊日常与少年们的内心戏码,不仅联结着文本的外部与内部,也与另一组题材相似的文本形成了别有意味的对照——路内小说集《十七岁的轻骑兵》收入的《四十乌鸦鏖战记》等一系列作品,写的是1991年冬天到郊外装配厂实习的四十个学机械维修的技校男生。1973年生的路内与1993年生的王棘相差二十岁,而路内笔下的“乌鸦”们与王棘笔下的“蝉”们,同样是在空气凝滞的环境中向着无聊和失败感做无谓的抵抗,前者如“小野兽”般浑身戾气,到处惹是生非,后者却缩在床上抱着手机刷QQ微博、玩游戏、看小说,中间恰恰也相隔着中国社会激荡变化的二十年。批评家金理曾在《〈十七岁的轻骑兵〉与90年代青年的情感结构》一文中做过精彩分析,“路内和他笔下的这群青年不仅身处社会冲突和断裂的集结点,而且这段矛盾纠结的历史直接塑造了小说的内在肌理和文学人物的情感结构”,叙事者“站在历史无知之幕的门槛上”黯然神伤地回望,“幕外时代的转型不舍昼夜”,幕内的“乌鸦”们只知道人生剧本早已写好,却浑然不知,剧本未来会被时代之手更换,要把落在后面的人甩出轨道的剧烈变动“即将在不远的地平线上浮现”。在这样的对照之下,可以更清晰地看到生活在21世纪10年代的王棘与他笔下的“蝉”们所要面对的历史处境,他们即将经历的,都已在父兄辈身上重复过多次,无法摆脱也无法改变,只能提醒自己“生活就是不断地忍耐”。至少在他们自己看来,命运之流的起点和终点之间,每朵浪花没有什么差别,所有的困境都极为相似,不需要戏剧化的情节高潮或叙事的起承转合去揭示什么——我想,与其急着对此加以某种价值判断,不如将之视为被历史变动所塑造,又与现实经验相纠缠的一种情感结构,在此基础上去审视一位年轻小说家如何重新确认小说与生命的意义。

面对所有离开的、消逝的

或许王棘尚未写出具备足够说服力、能与前辈相提并论的作品,但他与不少同代写作者一样,正一次又一次地努力在迷雾中摸索前行,重新打量“陌生却又似曾相识”的雾中风景,这个过程即便“体会到的是某种挫败感,但你还得坚信你所做的这一切都是有意义的”(创作谈《雾中风景》)。他的“重新打量”也呈现并照亮了那些可见的社会大事件之下,尚未凝固定型、经常被人忽视的经验。如前文所说,仅仅看到他笔下人物的孤独、挫败、伤痛是不够的,更恰当的解读,也许要将目光投向那些不可见的、流动的过程:面对孤独、挫败、伤痛,人们如何尝试理解自身处境,不断找寻免于沉溺的出口。

王棘《离开的消逝的》里,同样已有两个孩子的母亲玉枝也曾因异乡人的到来而幻想“逃离原来的生活”,但与《空房间》不同的是,因对方决意离开,情节滑入了另一个方向。这篇小说里,玉枝关于当年那段无果而终之出轨感情的追忆,被拆解为碎片,重新编织到儿子的“冥婚”仪式、丈夫病重去世等几段情节之间。从某种意义上说,当年的完结与离别如同一次事先的预演,让她学会从撕裂与失重里摆脱出来,更平静地面对日后亲人的相继离去,以及正独自一人走近的生命终点。而《迷失成都之夜》里,女友再次出走后,男孩曾幻想过,她会跟之前那样重返身边,“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越来越确信这次她不会回来了。我不确定,在南极寒冷的夜里她是否会想起我?但这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或许,我们终将会互相遗忘”——尚未离开的迟早也必将离开,正在消逝的早已消逝过一次。这是王棘笔下的人物因为一次次“离开”和“消逝”而懂得的事,也是李一凡在空房间里击球练习中学会的东西,那些夜晚暗中击倒他又塑造他,让他能撑过母亲出走后“晦暗至极的时光”,能忍耐作为一只“蝉”所必须忍耐的一切。

不只李一凡,父亲也曾在深夜独自练习。那次醉酒之后打开电视,体育频道正在重播一场游泳比赛,他按了静音,看着运动员们无声地奋力前游,渐渐有人被甩在后面,“屏幕中只剩下游在最前面的三个人”,而他却在想着后面的运动员,甚至为他们而伤感,“他心想后面的人一定也知道鲜花和掌声已经跟他们没关系了”。看完颁奖式,他久久没有睡意,便走出家门漫无目的地游荡,直到天色变亮。正是在这个和此前此后的夜晚,他发现了自己、前妻、儿子、带走妻子的异乡客及身边人各自困境的相似性,这个发现带来的不是原谅,而是理解与理解之后的遗忘。

借由这一幕,大约也更能理解年轻小说家王棘的选择:选择写那些不会出现在屏幕和颁奖式上的人,他们并非失败者,只是被甩在后面,成为了与鲜花和掌声无缘的大多数;写那些半梦半醒、出神恍惚的时刻,他们如何品尝孤独、预习离别;写他们把头扎在生活的苦水里,在仰头离开水面的一瞬大口呼吸。这是他从“鹤与蝉”时期走出后更明确的写作方向,由此也催生出一种味淡形瘦,疏离于既有阅读惯性的风格,有时会让人联想到理查德·福特等作家关于生活冷酷教诲的书写,以及为那些倒霉的普通人施放的焰火。同为“90后”作家的甄明哲对此有过精准的形容:那些“最令人压抑的时刻”“被遮蔽在暗处、推搡到角落的生活”,“被王棘用克制甚至柔和的语言写下来”,“如果句子有音调的话,他的音调一定比普通人低许多”,“就仿佛土地上沉默许久的一个影子突然开口说话了”。(甄明哲《王棘,黑夜的孩子》)这个影子的低语,也一定会让我们感受到托卡尔丘克所说的“温柔”:“温柔是对另一个存在的深切关注,关注它的脆弱、独特和对痛苦及时间的无所抵抗。温柔能捕捉到我们之间的纽带、相似性和同一性。这是一种观察世界的方式,在这种方式下,世界是鲜活的,人与人之间相互关联、合作且彼此依存。”(托卡尔丘克获奖演说《温柔的讲述者》,李怡楠译,《世界文学》202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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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 房 间

文|王棘

作者简介:

王 棘

一九九三年生,山西灵丘人。作品发表于《中国作家》《上海文学》《作品》等刊,有小说被《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等选载,并入选多个年度选本。现居成都,供职于某杂志社。

李一凡

李一凡低着头,顺着水流的方向往下游走去,后来鞋里进了沙子,他在河边一块大石上坐下来,脱掉左脚上的鞋和袜子,抖掉鞋里的沙砾,把湿了的袜子拧了拧摊在石头上。一静下来,他脑中便浮现出在那条巷子里发生的事情,刚刚压下去的屈辱感再次冒出了头。平时他很少走那条窄巷,今天他也不知怎么突然想要抄近路,其实当时他还没走进那条巷子,他站在巷口正犹豫时,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们班的宋磊从后面跑到他身边,是宋磊拉着他的胳膊将他拉进了巷子,说问他件事。他被拉进去后发现另外还有俩人在那里,宋磊朝他们点了下头,他发现自己被围在三人中间。他嗫嚅着问宋磊要问他什么事?球拍的事,宋磊说。宋磊新买的乒乓球拍上周被人偷了。他说不是我拿的。另一个男生使劲推了他一把,他差一点跌倒在地,还没稳住脚,头上又挨了一巴掌。宋磊说,你最好乖乖承认,我们都调查清楚了。他不说话。宋磊从他肩膀上抢过他的书包,拉开拉链将书包中的所有东西一股脑儿全都倒在地上,并没有他们要找的球拍。宋磊不甘心,又在书包的侧兜里摸了摸,也没有。他看着宋磊将书包扔在地上,还在上面踩了一脚。宋磊说我知道是你拿的,你把它藏在哪儿了?他不说话。他的背上和腿上挨了几脚,后来宋磊从兜里掏出一把裁纸刀,他不认识的那俩人一人一条胳膊将他按在墙上,他感到他们扯着他的衣服后摆,接着他便听到裁纸刀捅破布料的嘶啦声。

他跳上旁边的一块更大的石头,脱下外套,将衣服背面朝上平摊在石头表面,这件他穿了不到一个月的防晒服后背上被割了五条超过十厘米长的口子。脑子里闪过的第一念头是千万不能让爸妈看到这件破损的衣服。他在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处理这件衣服,若是他们问起他呢?得编个说得过去的谎,必要时还得再编一个谎话来圆这一个谎。说是忘在学校了,或是姥姥家,都可以,只要当时能糊弄过去就行。

在石头上平躺下来,把那件防晒服团成一团枕在后脑勺上,他闭上眼,静静地听着流水的声音,想要将一切全都从脑袋里清除——乒乓球拍、宋磊、被割破的防晒服、疼痛、爸妈、家,所有这一切。它们渐渐变得模糊,离他越来越远,仿佛躺在水面上,耳中只剩流水的声音,偶尔有鸟拍翅膀的扑棱声,那可能是一只迅速飞过的喜鹊。他睡着了一会儿。醒来后感觉后背硌得有些痛,他跳下石头,伸了个懒腰,此时太阳似乎比刚才更炽烈了一些。他三两下将身上的衣服扒掉堆在石头上,赤身走进河中。水最深的地方才刚刚没过他的膝盖,他在水中躺下,只剩头露在水面之上,过了一会儿他用手在水底的沙石上支撑着,将头也沉入水中,他在水里睁开眼,水面之上的世界显得一片光亮。他在水中憋气最多憋一分零几秒,他一次次将头浸入水中,又一次次猛地坐起,大口呼吸,直到他厌烦了这游戏。他从水中出来,又在之前那块石头上躺了一会儿,然后才慢慢穿起衣服。临离开时,他在沙地上挖了一个坑,将那件被割得破烂的防晒服埋了进去。埋好后,他还在上面又踩了几脚。

门没锁,但家里没有人。他估计妈可能在旁边楼上。他们现在住的这间屋子是这个小区的门房,房间朝北是一张木板搭起来的通铺床,床的对面放着一个立式衣柜,衣柜旁边是一张矮饭柜,饭柜顶上放着做饭用的电炒锅、电饭锅等锅碗瓢盆和调料以及他弟弟的玩具球,朝北的窗户对着大门,朝西的窗户,正对着小区院子。旁边二楼三楼是一家旅馆,他们搬过来没俩月,妈就和旅馆老板娘混熟了。现在除了照看门房这边,她还给旅馆打扫卫生,换床单被罩。每次她和爸吵架时她都底气十足,她说她一个女人做两份活,他们一家要不是她撑持着,早就喝西北风去了。

塑料积木和玩具挖掘机乱扔在床上,他一个个拿起扔到靠墙的角落。他从饭柜下面的纸箱里拿了一袋方便面,上床靠着被子漫不经心地吃着,他左手在床单上一下一下地拍着,每拍一下,就有一些细小的碎屑尘埃飞向空中,然后在他停顿的间隙又轻飘飘地落下。他用脚趾夹住那个黄色挖掘机,他举起腿,想象一台真正的机器悬在空中,然后轰然掉了下来,砸在他的腿上,又从腿上滚落下去,他毫发未损。他听爸说他以前在工地上干活时曾开过挖掘机,爸吹嘘说他用了一下午时间就摸清了那些门路,爸说如果有人雇用他的话,他会是一个很好的挖掘机司机,说不定慢慢地还可以和其他人合伙或贷款买上一台小一点的挖掘机。当时他和弟弟听得都很兴奋,一脸崇拜地仰头望着爸,他们以前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他还开过挖掘机,爸竟然还会开挖掘机。他们要他再多说点关于他是如何开挖掘机的(尤其是弟弟),爸用夹着烟的手指在空中比画着说,简单得很,你只需要学会控制那根操作杆就可以了——他的话没有讲完就被妈打断了,她对爸说,你快闭嘴吧,你要真那么牛咋现在还天天打零工呢。爸张着嘴似乎想要反驳她,但终究还是没作声,转身端着手机看电子书去了。

下午五点多时,妈从外面回来,她倒了杯水,跨坐在床沿上。他注意到她又烫了头发,发尾烫卷了,颜色也由之前的黄色染成了亚麻色。她探身从饭柜顶上拿过镜子,一边照着一边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说早就回来了。她歪过头看了眼墙上挂着的表,让他去幼儿园接他弟弟。他下地穿好鞋刚走出去,又听到她在里面叫他回去。她从兜里掏出十块钱,让他回来的路上顺便买些馒头和猪头肉。

妈炒了个土豆肉丝,把馒头热了热,爸还没回来,她说不等他了我们先开吃。弟弟只吃了几块猪头肉便退到后面不吃了,妈也不去管他——要是爸的话一定会哄着他再多吃一些。吃完后,她把碗筷堆在锅里,往里舀了一瓢冷水,然后便盖上了锅盖。她坐在床沿聊微信,每次对着手机说完后,她都要点开再听一遍她刚刚发出去的那句话,他搞不懂她为何如此,而且这使得他很烦躁,好在她没过多大一会儿便出去了,有人叫她去打麻将。她出去后,家里立马清静了许多,他总算不用再忍受她那不断重复的话音的折磨了。

晚上快八点时,爸才到家。他看上去有些疲惫,他进家后先坐下来默不作声地抽了一根烟,然后才在脸盆里洗了手和脸。他打开饭柜寻找吃的东西,还剩一些猪头肉,馒头估计早就凉透了,他将猪头肉清了,就着吃了两个冷馒头。吃完后他也将盘子和筷子放进锅中。爸问他放假了吧?他说放了。他又点了根烟。过了一会儿,爸坐起来,对着他说,下地穿鞋,我送你上楼上去,早点睡觉吧。

门房的床睡他们一家四口有点挤,每晚他都回他们原先住的那栋楼房去睡,那栋位于城北汽车站旁边的老楼是他爸妈结婚时买的,离城五里地,一般他都是坐公交去。爸已经将电动车推出来了,他坐上后座,弟弟趴在窗玻璃上对他们挥着手说,拜拜,拜拜。他手搭在爸的肩膀上,电动车启动,他们出了小区,先向东驶去,然后右拐,朝北行驶,经过政府广场,广场上的喧闹曾一度让他驻足。一到夜晚,路灯刚亮起,就有一大帮男女老幼聚集在一起跳广场舞,妈也曾来跳过几次,但她只是凑热闹,她还是更爱打麻将。他们从城中穿过,越往北行驶,道路状况越差,两边的建筑也越来越参差不齐,既有五六层的老楼房,也有用油毡盖顶的平房以及院子,他就是在这一片长大的。

爸把车停在楼下,跟他一起上了楼。他们家在六楼,听人说他们这栋楼建起来有四五十年了,许多原来的住户都已经搬离这里。早就有传言说这里要拆迁,人们也都盼着拆,但过这么久了却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它似乎被遗忘了。

进家后,爸坐在沙发上抽烟,他将书包放在床上,在沙发的另一头坐下。爸问他考试考得如何,他低下头,嗫嚅着说没考好。爸叹了一声,没再问他什么。他松了口气,站起身拿烧水壶去厨房接了水烧上,又挨个把窗台上的花都浇了一遍。爸将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头向后仰闭眼靠在沙发上,过了好一会儿,他猛地站起来,说他下去了。

他跑到阳台,趴在窗玻璃上朝外望去,几分钟后,他看到爸骑上电动车离开了。他回到客厅,打开电视机,电视里正播放新闻,家里的电视有线费已经半年多没交了,现在就只能收到这一个台,新闻播完后开始放广告,一个公鸭嗓的男人在推销一种什么药。这人梳着个背头,头上和脸上全都油乎乎的,再加上表情浮夸,看着就让人厌恶。他关掉电视,心想傻子才会听信他的话买他口中的那个什么鬼药。

房间里空荡荡的。他打开电视柜下层的抽屉,从里面翻出一个烟盒,还有三根,他抽出一根衔在嘴角,用打火机点燃。他对着镜子,看着烟雾从自己口中喷出,他抽烟的动作已然像是抽了多年烟的人,最后他将烟头摁灭在茶几上的烟灰缸中。他倒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后来突然爬起身,伸手从床与暖气片之间的缝隙里拿出了那个球拍,它是崭新的,他抚摸着它,鼻子凑近拍面的胶皮嗅闻,随之他又想到他那件新买没多久现在埋在河边沙地中的防晒衣。他从床头柜拿出那颗橙色的乒乓球,他把球拍横过来,把球放在球拍上,开始颠球,他先是站在原地颠着,后来他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球始终都能落在拍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对着墙壁练习击球,隔壁的住户去年就已经搬走了,他不用担心会被敲门。渐渐地,他忘掉了学校、成绩单、宋磊以及埋在河边沙地的防晒服,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那颗不断反弹回来的球上。这天晚上,他在梦中都在打球,不是对着墙壁,而是在一个真正的球台上和某个人对打,他看不清对面那个人的面容,而且他的眼中只有球,最后他猛地一个反手扣球,他听到球在地上弹跳时发出的声响,知道对方没有接住。

徐 丽

那段时间李朋每天早晨六点不到就起来,饭也不吃,脸也不洗就出去了,一直到晚上八九点才回来。这之前李朋已经在家里闲了一个多月没有出去干活了,他们在家隔三岔五就要吵一回。这次他跟他的几个朋友去几十里外的山上刨树坑,说是按数量计算工钱,多劳多得,平均下来一天能赚三四百块。徐丽说不管他能赚多少回来,只要他不整天在家躺着就行,不然她看着他总觉得碍眼,控制不住生气。

俩孩子前几天回村里李朋爸妈家了。那天徐丽在门口饭馆吃了早饭,回去时看到一个男人正在门房那里张望,他的身边立着一个银色的拉杆箱。徐丽过去问他是要住旅馆?男人回答说是,他扶了下眼镜,说他在外面看到旅馆的招牌,但不知从哪里上去。徐丽指着楼梯口的方位说,旅馆在楼上,我带你去。她问他是从外地来的吧?他说是,他问她是旅馆老板?徐丽回头笑说不是,我就是个打工的。他低声说了声哦。

老板娘不在,徐丽拿出她的那把钥匙开了门,在那张桌子前坐下,从抽屉里找出登记簿,问男人要了他的身份证,在登记簿上抄写他的身份信息,他的名字叫郭峰,一九七八年生,身份证照片上的他没戴眼镜。她问他打算住多长时间,他回答说一个礼拜左右,不过也说不准,可能提前离开也可能要待更久。他的普通话很标准,听不出有某个地方的口音。登记好后,徐丽问男人要了一百的押金,给了他一把钥匙,带他去了他住的房间。离开时她对他说要是退房时老板娘不在,就去楼下小区的门房找她。

天黑时,徐丽正准备出去吃饭,她推开门,看到下午那个男人站在门外,她想起了他的名字——郭峰。她问他有事吗?他说他想问一下附近有没有什么比较好吃的饭馆。徐丽说对面那家粗粮馆就不错。他对她说了声谢谢,又问徐丽也要出去吃饭吗?徐丽说是,他便说他跟她一起。徐丽说她要去吃面,他说那他也吃面。他们来到面馆,徐丽点了小碗加豆腐干,郭峰点了大碗加鸡蛋,又点了两个凉菜,要了三瓶啤酒。

确认徐丽不喝啤酒后,他便独自喝了起来。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徐丽从他口中得知他老家是河北的,现在是某化妆品品牌的业务经理,他来她们这里主要是为了推广该化妆品品牌。徐丽问他怎么不去大城市,反而来这个没多少人的小县城?他解释说大城市也去了不少,小县城也不能不去,而且同样重要。他说得云里雾里的,大部分内容徐丽都听不太懂。后来等他喝完那三瓶啤酒他们一起回去,门房的灯黑着,李朋还没回来,郭峰问她就她一人?她说孩子回爷爷奶奶家去了。他对她说早点休息。徐丽说你也早点休息。

电视开着,可她的心思根本不在电视节目上,她只是需要它发出一些声音。她拿起织了一半的毛衣打了几针,过了一会儿发现针法全错了,只好又一一拆掉。李朋晚上九点多时才回来,他灰头土脸地走到屋里,鞋也不脱便倒在床上。她放下手里的东西,推着他让他起来到院子里拍一下身上的土。她让他上楼去旅馆没人住的房间里冲一下,他说他太累了,任她说什么也不去,她说不动他,只好给他倒了一盆水,让他洗头发。夜里李朋发出的鼾声持续地在徐丽耳边折磨着她,再加上天热,她根本无法入眠。她坐起来套上裤子,披了件衣服,来到院子里,她抬头往上望,天上挂着一弯下弦月,二楼最里面的那个房间灯还亮着,窗帘已经拉上,那个男人是不是睡着忘记关灯了?徐丽还记得他喝了三瓶啤酒,应该不会失眠了吧?

第二天傍晚时分郭峰从外面回来,他在门房窗前站住,窗户没关,趴窗框上问徐丽,要不要一起去吃饭?我请你。她没反应过来,正犹豫间,他已当她同意了,他朝楼梯那里走去,边走边说,你等我一下,我先上去换件衣服。几分钟后他下来了,换了一件亚麻短袖衬衫,头发明显也重新梳理过。这一次她喝了两杯他给她倒的啤酒,他要倒第三杯时她把杯子用手掌罩住了,他笑着说他看得出她还能喝,不过他并没有再劝她。他给她讲他几年前在南方城市的经历,她听得很入迷。她从没去过南方,她最远只去过一次北京,她对北京的印象不是很好,那时她在服装店卖衣服,住的是地下室,吃得也不好,每天要看顾客的脸色就不说了,还经常挨老板的骂,她没做满三个月就跟老板娘吵了一架,跑回来了。然后她就结了婚,结婚的对象虽是她自己挑的,她仍常常感觉自己被拴住了,被她的老公、孩子以及他们共同组成的那个家。

李朋在家休息了三天,这几天时间她没看到郭峰,她偶尔想起他,猜测他或许已经离开她们县城去其他地方了。她看不惯李朋整天躺在那里看电子书,他从来不想想如何多赚点钱,一天到晚得过且过,她控制不住自己寻着由头和他吵架,奇怪的是每次吵完后,她都会感觉要更轻松一些,过一会儿她又会觉得没意思,没劲。她看得出他一定也有这样的感觉,她估计身边许多人可能也都有此感受,她知道大部分人都是这样过完一辈子的。

那天徐丽在美发店碰到了一凡的班主任刘虹。那是一个小个子女人,戴一副黑框眼镜,最明显的特征是两颗突出的门牙。徐丽专门等了刘老师一会儿,她们一起从理发店出来,她对刘老师说了些感谢的话,希望老师以后多多敦促一凡学习。刘老师只点了点头,快分别时,刘老师站住对徐丽说放假前班里一个同学丢了一副球拍,私下里有些同学说是一凡拿了。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徐丽一眼,没再说其他的。徐丽脸一下红了,她问有人看到是一凡拿的了?刘老师说,没有,只是一些学生私下在说,也不一定是真的,不过你回去最好也问一下一凡。徐丽说好,我回去问问他,给老师添麻烦了。

去年一凡曾偷过别的同学的钢笔,老师查了出来,她被叫去了学校。她还记得那时的那种耻辱感,回到家后她让李朋狠狠教训了那孩子一顿,并让他保证以后不会再拿别人的东西。今年他升了初中,她以为他长大了、懂事了,没想到他还是没能改掉那个坏毛病。晚上李朋回来后她跟他讲了刘老师说的那件事,李朋听后叹了一声说,等他回来了再问问他,看看他承不承认。“要是真的,这次我扒了他的皮,我就不信他不改。”随后他们陷入沉默之中,那孩子不在眼前,他们心中的气都没地方撒。

…选读完…

(文中部分图片来自网络,侵删。)

【责任编辑】:赵依

【视觉设计】:李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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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09 07:02:04

确实不错,挽回了不少濒临离婚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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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9 08:12:48

发了正能量的信息了 还是不回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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